我的一桩家族秘闻
2021-05-29
周溱
我妈妈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上的一个小镇 Bornei ,她们全家(我外婆带着五个孩子,我外公此前已去世)在1956年举家迁回国内,那年我妈妈12岁。2010年的时候,她们五个兄弟姐妹携眷一共九个老头老太太一起去印度尼西亚展开了一场寻根之旅。此时,我的外婆及她所有兄弟姐妹已经全部去世。在这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中,她们不经意发现了一个百年前的家族秘闻。
意外之旅
她们第一站到了雅加达,然后向东飞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巴厘岛。几天后她们继续向东飞,到了苏拉威西岛上最大的城市望加锡,然后再搭五个小时以上的长途车到了Bornei,也就是她们魂牵梦萦的家乡。苏拉威西岛已经在赤道以南,华莱士线以东,理论上属于大洋洲了。可惜的是,记忆中五十多年前那个风光秀丽,民风淳朴的小镇,现在变成了一个乱哄哄的五线城市,当年的旧游也都四散不见踪影。大家失望之余,想回雅加达。但从雅加达回国的机票还在好几天之后,这段时间如何打发呢?我二舅说:不如我们去古邦吧。
古邦(Timor Kupang)是我外婆娘家所在地,在还要向东飞一个多小时路程的帝汶岛。我外婆22岁结婚之后就来到了苏拉威西,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五个孩子当然也没去过古邦,只是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几年前,我四舅公(我外婆最小的弟弟)去世前,曾跟我二舅说:你们有机会可以去一下古邦,那里是我们李家的根。他甚至给了我二舅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我们家的亲戚,可以和他联络。在Bornei的时候反正没事干,她们就试着打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老者,听我二舅报了我外婆和四舅公的名字后,当即表示:你们来吧,吃住不用担心。于是九个老头老太太继续向东飞,到了古邦。
老者七十多岁,和大家年纪相仿,颇有共同语言。接机当晚,老者设简单又亲切的家宴,还有老者的子女作陪。老者的子女粗通中文,这在排华后在印尼长大的华人间还是比较罕见的。大家酒至半酣后,使眼色叫我二舅提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问题:
咱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呢?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
你们知道 Aji Moi 吗?
Aji Moi?
她们当然知道 Aji Moi。连我都知道 Aji Moi. 我是我外婆最疼爱的小外孙,外婆和我相处最久,经常和我讲她过去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比上一代少:Aji Moi 是我外婆妈妈的养女,比我外婆大很多岁。和我外婆,姨婆们姐妹相称,关系很亲密。据我外婆说:我曾婆婆没有让 Aji Moi 念书,只是在家里操持家务。我当时心里想,这不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吗?要知道我外婆娘家家境殷实,所有四男三女七兄弟姐妹都受了以当时而论相当不错的教育。我外婆学历最差,只有小学毕业。学历最强的我三舅公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
按照我外婆的说法,收养别人弃养的女孩在南洋华人中是常见的事情,说养女亦可,女仆亦可,有时候也可能是童养媳。 Aji Moi 不是童养媳,在我外婆22岁结婚离开家的时候,她尚未结婚。她比我外婆大12岁左右,此时已经34岁左右了。不结婚的原因主要是没有嫁妆,所以没人愿意娶。当然,我外婆三姐妹都是有不错的嫁妆的。另外,我外婆认为 Aji Moi 恐怕不是中国血统,她和大家日常说印尼语交流,不会说什么中文,包括家里说的客家话。
我外婆母系一边在印尼已经生活不知道有多少代了,以前不识字,也没有家谱什么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每一代的女儿,嫁的都是刚从中国来到印尼的新移民,而且都要是客家人,最好是广东梅县的。我外婆的妈妈正是这样:我外婆爸爸是刚从家乡出来闯南洋的年轻人,识文断字,有手艺(打金银首饰),勤劳肯干,相貌端正,所以我外婆妈妈就相中了他。婚后,靠娘家给的嫁妆他们在当地开了一间杂货铺,小日子过的美满。我外婆自己的生活也是和她母亲如出一辙:我外公也是来自梅县的客家人,也有文化。
这也就是南洋客家人的传承方法:女方是老移民,有钱。男方是新移民,有文化。她们客家人还就是这样有文化偏见:比如我二舅母也是客家人,也是印尼华侨,但我外婆和她我二舅母的妈妈,自己的亲家从来聊不到一起。我私下问起,我外婆会骄傲地对我说:她(我二舅母妈妈)是 Banga 人(含义大致是血统或文化不纯) ,没文化!
以上是我,还有我妈妈,舅舅,姨妈们知道的一切。但这不是全部。
Aji Moi 的身世
老者这才说明,他是 Aji Moi 的儿子。Aji Moi 后来结了婚,当然这时候早已去世。我曾外祖父母都得享高寿,活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然后相继去世,曾外祖母早一两年。去世的时候四子三女都不在身边,所有身后事都是 Aji Moi 料理的。在我曾外祖父去世前,他在病榻上向 Aji Moi 说出了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此时 Aji Moi 已经差不多七十岁了。
以下故事经过多人转述,未必100%符合事实。
我曾外祖父母婚后一年,曾外祖母已经怀上我大舅公。肚子已经很大了,但南洋华人女子勤劳惯了,还是每日操劳。一日早上店铺下门板,正要开业,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唐装女子,手里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孩。我曾外祖母上前殷勤招呼,但这女子并不看货物,冷冷地问道:你是老板娘吗?你丈夫呢?
我曾外祖父此时也从店内走出,这时突然愣住说不出话来。这唐装女子一把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递到我曾外祖父手里,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女儿。然后掉头离去。
原来,我在曾外祖父在梅县老家是结了婚的。他闯南洋的时候,孩子尚未出生。他到南洋之后,也曾给妻子寄过钱物。但后来遇见了我曾外祖母之后,就佯装人间蒸发,再也没给家乡的妻子传过音讯。他妻子在家乡产下女儿,就再也没有听到丈夫的消息。她等女儿断奶方便行动后,毅然携幼女下南洋万里寻夫。中国人闯南洋并非乱闯,都是有同乡,亲戚指引的。她打听着,居然找到了万里以外的古邦,我曾外祖父的新家里!
我曾外祖父呆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把孩子交代妻子看着,自己追了出来。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在唐装女子手上。唐装女子也没有推辞,带了这些钱走了。她又买了船票,迢迢万里回到了中国,回到了梅县老家。然后上吊自杀了。这还是清朝末年的事。
我曾外祖父母家小两口也一下进入危机。我曾外租母以母子两条性命相要挟,要我曾外祖父同意以下条款:
- 这孩子留着,我来养
- 这孩子你不许管,也不许跟她多说话
- 永远不能向任何人说出真相
这孩子就是 Aji Moi. Aji, 是印尼语女孩的意思。Moi,即客家话妹字的读音。实际上,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百年之后
第二天,老者带着大家去了我曾外祖父母的坟上。坟修的很不错,我曾外祖父的坟居中,曾外祖母在左,右面一式一样的还有一座坟,虽然这坟里什么都没有。我外婆七个兄弟姐妹,来过这里的恐怕只有我四舅公,最多还有我小姨婆。其他人,包括我外婆在内,至死不知道Aji Moi的身世。他们姐弟后来见面机会屈指可数,我四舅公也只能为尊者讳了。
客家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族群。他们一方面家庭观念极重,另一方面又惯于漂泊,就像蒲公英一样,随风一吹,就各奔天涯。然后扎下根来,直到下一代成长起来,风再起时,又是一个轮回。现在的我们不也是这样?
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秦香莲死了,陈世美还活着。灰姑娘没有水晶鞋,也找不到王子。在人间的故事里,灰姑娘最终会找到老实人,虽然青春已经远去;亲生父女最终会相认,也许会要过七十年;无依无靠,投缳自尽的女子终究会有人来纪念,只是要等到百年以后,在万里之外。但我认为,这人间的故事比童话故事更动人。
我听到这故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我曾外祖父母的名字,更何况那个模糊的唐装女子。我只记得 Aji Moi. 谁是中国人,谁是印尼人,谁又是 Banga 人呢?
其实,我们都是 Banga 人,和 Aji Moi 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