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的挽歌

1453年5月29日，君士坦丁堡城内火光冲天，杀声震耳。东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宿命？轮回？）喃喃自语：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穿素服拔剑冲向了蜂拥而至的土耳其士兵，实现了他的誓言。君士坦丁堡是史上第一的坚城，土耳其人动用了数十万精兵，铸造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炮，创造了陆地行船破金角湾的军事奇迹，仍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破城。这一天在史学上一般也认为是中世纪的结束。这座城从此改名为伊斯坦布尔。

东罗马帝国真的是亡在这一天吗？

1402年春

这一年，君士坦丁堡已经被围城三年。五十年前的奥斯曼帝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巨炮。所以城中给养未完全断绝，希腊人的船还可以穿越海峡进入金角湾。但皇帝的库房已经空空如也，城中人人已经面有菜色。每天晚上都有人偷偷爬绳下城，向土耳其人投降，以免饿死。这座孤城还能守多久？一星期？一个月？没有人想到这座孤城居然守了五十年。

这五十年靠的不是守城军民创造奇迹，也不是奥斯曼苏丹心慈手软。靠的是东方更强大更无情的军事天才，成吉思汗和穆罕默德的双重精神传人跛豪铁木尔。铁木尔在这年从中亚挥师西进，席卷整个小亚细亚。立国百年，从未一败的奥斯曼帝国举全国之力正面硬撼铁木尔。结果：铁木尔大破奥斯曼大军，生擒苏丹拜耶西德。

铁木尔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那边看了看君士坦丁堡，轻蔑地说：区区欧洲，犯得上吗？他的宏伟计划是翻越帕米尔高原，攻占大明，恢复大元荣光！鞑靼人潮水般退去，正如他们如潮水般涌来。铁木尔终于没能实现他的宏伟计划，三年后死于阿富汗。这是中国之幸，也是东罗马之幸：拜耶西德苏丹死于俘中，四个儿子为夺王位打成一团，君士坦丁堡之围自然解了。

但是，堂堂东罗马帝国是如何被奥斯曼帝国挤兑到只有一城的寒酸地步呢？

1204年

这一年，奥斯曼帝国的创始人奥斯曼本人尚未出生。东罗马帝国横跨欧亚，东到高加索，南到地中海，西到亚得里亚海，北到黑海，端地是威震四方。东方的阿拉伯帝国已见颓势，西方天主教世界一盘散沙。西方的流浪骑士，冒险份子无不垂涎东方的富足，于是向罗马教皇请愿要东征圣城耶路撒冷。罗马教皇一没钱，二没武器，只是赐名：十字军。

十字军要东征，要过东罗马帝国的地盘。东罗马帝国的人深知阿拉伯人不好对付，但同为耶稣信徒，不能不表示同意。其实，穆斯林也好，天主徒也好，对于东正教徒不都是不相干的外人，打起来看热闹就是了。于是君士坦丁堡内十字军人来人往，但没一个是东正教徒或希腊人。

这一年，第四次十字军过境君士坦丁堡，短暂驻扎在城里。东罗马帝国的一批叛乱分子暗地和十字军勾结密谋造反杀皇帝，事成之后，重金相报！叛乱果然成了，但叛乱分子不愿，或者不能把钱给足，想打发叫花子般打发掉十字军。十字军大怒，不给钱，我们自己拿！结果从小规模打砸抢开始演变为彻底的烧杀抢掠：有见识的意大利人抢艺术品，没见识的法国人抢任何闪光的东西，然后所有人在抢劫的间隙顺便发泄一下兽欲。千年名城毁于一旦。

后来，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了一个微型拉丁国家，向罗马教皇效忠。希腊人的皇族逃到亚洲，在塞尔柱突厥的宫廷寄居。

1261年

这一年希腊人重夺君士坦丁堡，还都旧都。但若大帝国从此永久失去了亚洲的亚美尼亚人和欧洲的斯拉夫人的拥戴。更要命的是，希腊人的老本行，海上贸易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地中海上的海上霸主成了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

世界已经大变样：东边蒙古铁骑攻破巴格达，强大的阿拉伯阿巴斯王朝从此烟消云撒。穆斯林世界没有了天下共主，分裂成许多互不统属的小国。塞尔柱突厥也在蒙古打击下自顾不暇。西边：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阿尔巴尼亚 ... 巴尔干半岛上东罗马帝国旧地上冒出无数国家；虽然都是东正教徒，但都不是很待见君士坦丁堡里的希腊人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保加利亚国王自称沙皇（Tsar，来自凯撒，罗马帝国皇帝专属名称）塞尔维亚人甚至到罗马教廷那里要了个不要钱的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名号！

这个时候，奥斯曼还是几百人的小部落，没人识字，尚未皈依伊斯兰。

奥斯曼的兴起

其实，奥斯曼的兴起和之前之后的大多数游牧部落兴起都不一样。他们没有成吉思汗式的军事天才领导，在一代内从就草根成长为帝国，而是更接近满清的兴起：是三代以上，靠水磨功夫，逐渐成长成帝国的。他们也不是纯粹的亚洲穆斯林游牧民族，而从一开始就在海峡东边，兼容欧亚，吸收基督徒的边缘份子。这些人的老本行，就是做佣兵。

不管是亚洲，还是欧洲，任何规模的战争都有土耳其佣兵的身影。奥斯曼部落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给钱，打仗，顺便抢抢战利品和女人，童叟无欺。比十字军职业道德高多了。东罗马帝国的复国之战，天主徒和东正教徒冲突，斯拉夫人之间的摩擦，无不有土耳其佣兵的身影。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的船载着土耳其人到巴尔干，甚至亚平宁，打各种各样的仗，再装着各种各样的战利品回来，是当时的一大风景。相当部分的土耳其战士干脆定居在欧洲，就近做生意，然后开枝散叶。

这些佣兵逐渐发现，他们的雇主其实都是一些怂货。而奥斯曼是新兴的军事帝国，以伊斯兰教义为骨，突厥战友情谊为肉，兼容并包，东西合璧。这选择题也就不难做了。最终，是奥斯曼继承了东罗马的疆域而不是西方来的天主徒，十字军。君不见这1453年的烧杀抢掠比1204年收敛的多么？毕竟，十字军是想捞一把走，而奥斯曼要的是伊斯坦布尔。穆斯林给这座城的起的名字和伊斯兰其实并没关系，甚至不是土耳其语或阿拉伯语，它的来源很朴素：早在1394年，城内就建起清真寺，从宣礼塔上呼喊郊外的穆斯林来做礼拜的声音响彻每个清晨：

Is tin poli!

进城！（这是希腊语，大致对应英语 to the city! 城附近通行希腊语，无论东正教教徒还是穆斯林)

希腊人的病根

东罗马号称罗马，但从主体民族，官方语言和主流文化都是希腊式的。事实上在西方天主教世界，从未有人以东罗马相称：文艺复兴后西方管已经亡国的东罗马叫拜占庭帝国，文艺复兴前一般称希腊帝国。而拜占庭也正是君士坦丁堡之前的希腊名称。希腊文化滋养了整个欧洲和近东的文明，而且当今天下人共同遵守的两大准则：科学和民主，无一不是发源于希腊。但希腊人自己是有问题的：

问题之一是清高。总觉得我们才是文明人，你们不过是一群蛮子罢了。斯拉夫人，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同为基督徒，同在一个帝国，但各自有各自的文化传承。希腊人从未正眼瞧过他们，也不愿意把他们的精英吸收到帝国的上层。相比之前罗马时期对其他民族公民权的发放，之后奥斯曼帝国的从奴隶到将军的上升渠道，差的多了。

问题之二是过度重视海权，忽视陆权。希腊人的殖民地遍及地中海和黑海沿岸，但大多不超过离海岸线50公里。在陆地战争装备和组织体系上，从中世纪早期就落后于东方的阿拉伯世界和西方的天主教世界。陆权一旦崩塌，如1204年君士坦丁堡之变，海权即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能拱手让人了。

在这两个问题上，希望东方某民族也能吸取一些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