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经典读书笔记

2014年到2018年之间一些关于中文经典著作的笔记，原发于微信。

道德经

一直喜欢读老子(道德经)，是一本浓缩人生智慧的好书。今天读到这一章，很有感触。现抄录如下：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 道之生，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故道生之，德蓄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这段摘自老子，由于金庸的引用而比较知名。但我觉得金的使用有点不合适。学理工科的人很好理解： 天道是负反馈，结果是平衡 人道是正反馈，结果是振荡 有道的人或圣人是有余，有为，有功的人，但他们奉献0，谦虚，不想出名。 孔子教导我们谦虚，奉献因为这是对的； 耶稣教导我们谦虚，奉献因为上帝会奖励我们永生； 老子教导我们谦虚，奉献仅为了自保： 与其天来”损”你，不如自己先”损”了

人间词话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

一个人处世，男盗女娼，杀人放火都有洗白的机会，但如果骗了自己的爱人或坑了自己的兄弟，就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在别人心中再也翻不了了。

唐宋八大家

从文章可以看出诸位大师的真性情。试为大师们在现代找个工作:

韩愈: 语言的天才，原教旨主义儒教徒，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 宜做电视剧编剧

柳宗元: 在半空中俯视人世的贤者，背着十字架在世间行走的耶稣。 宜做心理医生

欧阳修: 名士，成功来得太轻易。离不开醇酒，朋友，美人。或者在心里其实是女人? 宜做男闺蜜

苏洵: 没遇见刘备的诸葛亮，处女座般的洁癖，坚持只是因为真心喜欢。 宜做电竞选手

曾巩: 真的不想做官，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学问。这里唯一懂数学的。 宜做程序员

王安石: 你们全错了，只有我是对的。毒舌毒到真的没朋友。 宜做庭辩律师

苏轼: 诗人，精神上的帅哥。不管在哪里都是众人注意的焦点，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宜做摇滚歌手

苏辙: 一辈子的愤青，能够与时俱进，除了我哥谁也不服。 宜做自媒体

严蕊的故事

今天偶尔又读到严蕊的故事，值得跟大家分享。严蕊是南宋名妓，和一个姓唐的官员颇有来往。那官员有一个政敌，就是大名鼎鼎的朱熹。朱熹找了个碴把严蕊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要她交代跟唐有肉体关系。(宋朝的法律规定官员可以和妓女喝酒唱歌，但不能睡)严蕊就是不招。朱熹的手下对严蕊说，官员嫖妓，官员有罪妓女无罪，你何苦来呢？严蕊说，睡过就是睡过，没睡就是没睡，我不能撒谎。

严蕊不招就一直在狱里关着。后来九省巡按岳霖(岳飞的孙子)偶尔查到了这个冤案，非常敬佩严蕊的为人，就把她放出来，跟她说，你自由了，但你没什么亲戚，也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出去还能做什么呢？不如到我家来吧，你懂的。严蕊就当场赋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生误。花开花落终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总终须去，住能如何住。待到山花开满头，莫问奴归处。

然后转身离去。她的意思很简单: 岳霖只是做了对的事情，她不欠他的。做九省巡按的小老婆也没什么劲。同理，不做伪证对她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她出狱后也没找唐姓官员去邀功。后来她是重操旧业还是从良嫁人，我们就不知道了，莫问奴归处嘛。

后记：陆游的那首卜算子咏梅就是和她的韵: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国朝太祖也有一首卜算子咏梅，就是那首: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太祖的词有王霸之气，放翁的词更是情深意切，但我还是最爱严蕊这一首，平平淡淡，却是让人素然起敬。

再后记: 岳霖放了严蕊之后并没有找朱熹的麻烦。看来他做对的事情也只是点到为止。

风雨如晦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刚才发的这首是出自诗经。中文美的地方在于2500年前的诗无需翻译，今天的中国人也能理解诗意。今天早上上海风雨大作，我本来想睡个懒觉，但树上的鸟叫把我吵醒，我忽然就想起这两句诗来。

一般来说，对这首诗的解释不外乎女子思念爱人，或上位者思念贤臣之意。但古诗，尤其是先秦的古诗含义够模糊，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是这个意思。对于我这种不仁不智的人自然看出一点不同的解读，跟大家分享。

第一句没什么好说，风雨大作，天气不好，这属于背景描写。第二句就有意思了，鸡为什么还叫呢？天气不好，人们也无法耕作，鸡的叫声没有意义。当然鸡不懂，生物钟一到还是要叫，这是科学，不是诗，诗里还有深层含义。我认为，这里的鸡比喻的是人，或下层劳动人民，在风雨大作的时候仍然坚持工作。这是因为生活所迫，还是因为责任心呢？既然拿鸡作比喻，我只能认为是责任心，因为鸡并没有被迫在风雨天去叫。

第二句的君子在诗作的春秋时代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贵族男子。本来贵族不参与劳动，很少出现在劳动现场，天气又这么不好，就更不可能出现了。但又怎么出现了呢？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故意，被鸡们见到了，所以鸡们很受鼓励，就胡不喜了。另一种可能是这是一种虚拟语气，灌注了鸡们的良好愿望，希望君子能见到鸡的辛苦。

我谨以此诗献给今天冒风雨劳动加班的人们，你们是最可爱的人。也希望他们的君子们，或上位者们，能出现在劳动现场，给予肯定和支持。这也是君子们力所能及的少少一点。

今天还听说了很不好的事情，就是伪劣疫苗事件。可以说是风雨如晦了。今天一刷微信朋友圈，全是各种疫苗事件的转发，惶惶然不可终日，也可以说是鸡鸣不已了。

但看了不少转发的帖子，绝大多数都是不理智，不科学的猜测，甚至是危人耸听的阴谋论，真正有独立见解的研究或有可能实现的解决办法很少。这也是微信的短处，大家一起剪贴不负责任，最后只能是劣币驱逐良币了。

我奉劝大家，能做君子做君子，不能的话也不要跟着起哄，就成了做鸡了。

萁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柳宗元的文章中, 这篇箕子碑并不如永州八记等出名. 文笔也不是那么出色. 但从思想性来说, 我认为这篇文章在唐宋文中独树一帜, 达到了先秦的高度. 文章的主题是如何才能算一个"大人", 或者说真正牛逼的人. 判断依据有三条:

1. 正蒙难. 就是以正确的方法度过困境
2. 法授圣, 就是学术上达到相当的高度
3. 化及民, 就是对世界的影响够深够远

2,3两条其实并无疑义. 学问不够高, 或者影响不够大, 当然算不上牛逼. 但第一条之前并没有人这么说, 柳宗元是第一个把度过困境的方法拔到这么高地步的人. 大家可能有疑问了, 我要是运气够好, 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困境呢? 还有, 在困境中, 什么样的方法才算是正确的方法呢? 那好, 请静下心好好读这篇文章.

在商朝末年, 纣王倒行逆施, 民怨鼎沸, 商朝大厦将倾. 但是商朝的上层还是有清醒认识到局势的人的, 著名的有三个, 就是殷有三仁的三仁: 比干, 微子和箕子. 比干的方法是和纣王硬刚, 结果被纣王杀了. 微子发现事不可为, 跑了. 剩下一个箕子. 箕子当然不会和纣王同流合污, 但也没有采用比干和微子的方法, 而是以智慧的方法在规则允许的范畴内和纣王做有限度的对抗, 被投入监狱:

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

柳子认为, 这才是正确度过困境的方法, 这样才能真正培养出处变不惊, 庄静自强的人生态度, 才有可能真正成长为一个牛逼的人:

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柳宗元此时正第三次被贬到边疆. 我想, 他是以箕子自诩的, 所谓正蒙难正是成就大人之道的必经之路. 他可能没想到, 他并没有和箕子一样熬到拨云见日, 重新启用的那天, 但法授圣和化及民在他身后也确实做到了. 正如韩愈在他的"柳子厚墓志铭"里写到他的正蒙难的积极意义: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道德经 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孔子说: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而老子说: 『报怨以德。』很明显，他们在这里有了分歧。孔子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别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别人。但老子说，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都要好好对待别人。这不是老好人吗？

道德经这本书，从来没有试图教你如何与别人交往，而是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教你如何修炼成一个圣人。你自己的态度应该完全受自己控制，不受任何除自然之外的任何外物影响。这个要求很高，恐怕我们凡人都做不到，但总要有个追求不是？看看这篇是怎么说的：

在别人以为无为的领域努力作为 在别人以为无事的地方用心做事 在别人觉得无味的时候体会滋味 对小维持对大的态度 对少维持对多的态度 即使别人对你有怨恨， 你也要保证公平无偏差

浪淘沙令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难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倚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今天下雨，一天都没有出门。在屋里听着雨声，忽然想起后主这首词来。李煜的悲剧在于执念，他本不是一个称职的君王，却无法割舍对当年荣光留恋。其实，天上也好，人间也罢，处处都有春光，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金石录后序

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今天读金石录后序，读到这一段。这里还有个小故事:

楚共王出去打猎，回程的时候才发现，心爱的一把弓丢在路上了。左右手下要回去找，但楚王摆摆手，说：“楚王亡弓，楚人得之，夫何求之!” 这意思很简单，捡到弓的，不外是我楚国的人民，肥水没有流外人田，何必太执着呢？

后来孔子听说了，对弟子说，楚王话不错，但格局不够大。应该说: “人亡弓，人得之”。何必纠结楚国不楚国呢？

李易安夫妇三十年间收集的金石文物，几经丧乱，丢的一干二净。她如果有一丝可能找回来，我想她一定会去找的。虽则说肯定被别人得了去，但说不定古鼎成了喂猪的食槽，古卷成了擦屁股的手纸，岂不是可惜之至。另外，李已经50多岁，贫病交加，再收集文物已不可能，但楚王再搞一把好弓还是简单的很。

易安居士的豁达，是不得已。楚王的豁达，是不在乎。孔子的豁达，只是慷他人之慨，反正他又没有丢什么东西。

衡论：御将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

这也是管理学。养马，养鹰两种养法，关键在于判断是马还是鹰。当然，还有人是鹰的能力，马的想法，这就没法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