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来源

人需要坚持正义，这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事情。但是，细究起来没这么简单。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事情其实都是分配的问题，人又是利己的动物，所以在利己的驱动下会有损害别人的利益的举动。损人利己当然是不正义的：但我们为什么需要抑制利己的本能，去追求正义呢？这个问题很多哲人都做了自己的解答。我今天主要描述的是希腊三圣的中圣，柏拉图的解答。

理想国

我最近在读柏拉图的著作《理想国》(The Republic)，我读的是现代英译版。这本书写在公元前三世纪，可以说是整个西方哲学的基石。全书主要的内容是柏拉图的老师，即希腊三圣的前圣苏格拉底在跟各种人辩论。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很好懂的书。我看了两个礼拜，才看到第二章。这前两章讲的主要问题就是什么是正义，以及人为什么需要坚持正义。

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思想在希腊的当时其实是小众，这也是他们总要跟别人争论的原因。在当时流行的说法是这样的：正义虽好，却不太方便。正义本身，并没有其固有的优势。人们需要做正义的事情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法律约束，想损人利己而不得，二是正义可以用来交换金钱以及金钱以外的社会资本，所以有交换价值。另外，正义本身如何定义呢？当时不少人其实是这么定义的：正义，就是为统治者谋利益。

对此，苏格拉底持相反意见。他认为，正义，是为被统治者谋利益。而且正义无需交换，先天就有利益。

今天的我们，直觉上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但如何在逻辑上证明这个理论并说服旁人，其实并不容易。后世基督教体系内的西方哲学其实和这个说法并不完全一致，而且简单的多，很容易对普罗大众说明：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所以就算你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上帝。在末日审判到来之际，你做的正义，不正义的事情都会被拿出来一件件说明，正义者上天堂，不正义者下地狱。所以，人需要坚持正义。所谓正义，就是符合圣经理论和教会解释的事情。

基督教理论好解释，但存在一个解释权的问题。它的解释权完全掌握在神学权威手里，这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如何保证神学权威是正义的，而不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呢？二是如果神学权威崩塌（任何权威都有可能崩塌的），正义的基础就没有了，那社会该如何运行呢？

苏格拉底的解释是这样的：一个国家社会要运行，势必有细致的分工，让各个成员各司其职。所谓正义，就是一个在分工情况下，大家都接受的公平的分配方案。一个分配方案被社会成员主动接受的国家，对其他国家会有明显的竞争优势，所以，正义先天就是有益的。一个国家要保证行政效率和专业性，其统治者必然是少数。所以，正义只能是被统治者的利益所在，而不是统治者的利益所在。为保证统治者不被权力所腐化，滥用权力追求自己的利益，统治阶层必须是被社会成员选举出来的，一个世袭的贵族政体，或专制的寡头政体，必然是不正义的。

注意这里柏拉图提倡的并不是一人一票的民主政体(Democracy)。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本人就是在一人一票的民主政体下的雅典被投票处决。柏拉图希望建立的是根据个人能力大小不同而行使不同大小权力的能人政体(Meritocracy)。他的理想国在我的理解下是一个人力资本占压倒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市场供求关系来衡量个人能力的价值，再在这个价值基础上决定个人的政治权力。

这个理想国的问题在于对于某些很稀缺的人力资本，其实并不存在一个有效的市场，其价值衡量会有很大的波动。比如一个有屠龙术的人，有可能一文不值，也有可能价值连城。人的政治权力要是也这样波动，社会稳定性就保证不了了。

儒家和道家

我们不妨把柏拉图的思想和中国的儒家和道家思想再比较一下。

在儒家思想里，正义其实并不是社会上大多数人需要考虑的事情。社会上大多数人是小人，他们没有能力做价值判断，让他们做超越自己能力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和小人对应的是道德精英阶层，也就是君子。君子们用刻苦学习经典，和主动施行一个相当高的道德标准来武装自己，保证做正义的事情，从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这个体系其实也是一个贵族政体，但和世袭的贵族政体区别在于君子的身份非世袭，而是君子社区内互相认定的。一个伪君子会被社区踢出去，而一个小人中的精英是可以向君子证明自己，然后被吸收进来。儒家在中国运行两千年来，这个证明和吸收的过程也在逐渐制度化，从汉代察举演变到后来宋代的科举。

儒家的方法保证了社会阶层流动性，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是这种衡量体系对于自然科学专业人员，工程技术人员先天不利，这种分配不公导致这些社会成员没有足够的主观能动性，最终导致了近代中国在和西方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在道家思想里，道有两个层次，人道，和天道。人道是利己的，正反馈的，追求短期利益。但在长期，或大范围来看，人道受到天道的统治。天道是自然规律或物理法则，是一个负反馈的法则。一个人如果过度利己，最终会受到天道的惩罚，会体现到个人利益受损上。道家思想其实并没有正义与否的这个概念：如果一定要往这个问题上套，我们可以认为，正义来自于对自然规律的观察学习和遵守，追求正义的目的在于对自己长期利益的维护。

在社会学上，道家其实是一种无政府主义(Anarchy)。这也导致了它的全社会实践的困难性。老子自己都说：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所以说，道家思想在个人修养上，能取代宗教的很多正面意义，但对社会组织形式用处不大。

希腊的余晖

柏拉图未能建立自己心中的理想国。他的学生是亚里士多德，希腊三圣中的末圣。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雅典亡于马其顿，传统意义上的希腊就此结束。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不是哲学家，而是纵横天下的亚历山大大帝，他创立的帝国囊括了当时已知世界的大部分，远远超出了希腊。但这个国家恐怕更不是柏拉图心中的理想国。

柏拉图的著作流传了两千多年，不仅在中世纪的时候在各种修道院里的修士间流传，影响力仅次于圣经，到了启蒙时代他更被推为现代民主政治制度的奠基人。希腊早已不是世界文明的灯塔，但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希腊，自己的柏拉图，和自己的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