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是如何死去的

Mary Beard的这本SPQR: 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我看了一个月，终于看到了高潮，波澜壮阔的公元前一世纪：苏拉，西塞罗，三巨头，内战，屋大维对安东尼，埃及艳后等等，这是人们最耳熟能详的一段罗马历史，也是共和国被帝国取代的转型时期。上一篇我们探讨了 罗马是怎么建成的 , 这一篇就让我们探讨一下民主是如何死去，专制如何产生的吧。

先有帝国还是先有皇帝？

人们常常争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的问题。先有帝国还是先有皇帝这个问题与之类似。对于世界上其他主要帝国，如蒙古帝国，大秦帝国，马其顿帝国等，明显是先有的皇帝：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铸造了帝国之基。但罗马帝国明显是反着来的：在第三次布匿战争结束，罗马彻底打败迦太基，称霸整个地中海的时候，罗马虽已经是事实上的帝国，但确实没有皇帝，还是共和体制。但一百多年内，民主制度被专制制度取代，元老院成了橡皮图章，选举成了走过场，天下权柄置于一人之手，而且代代相传，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过我前文的朋友应该了解，罗马从七王时期的专制统治到公民民主的共和体制经历了几百年的摸索，而且罗马的成功和共和体制有直接的因果联系，所以罗马的民主体制是根深蒂固的。在拉丁语的语境里，国王 (REX) 一词甚至有强烈的贬义。罗马每个将军的最高梦想就是打败野蛮的敌人，驾着战车，绑着异族的国王，在罗马的凯旋门下接受罗马人民的夹道欢迎。对于罗马政治家来说，想当国王 (REX) 是一个很严厉的指控，弄不好就是政治生命结束，是要向元老院辩解清楚的。所以后来有了皇帝，还必须用新词，例如 Caesar 或 Augustus，而不能用之前的REX，否则无法自圆其说。当然，这都是文字游戏。假如说帝制是一两个人逆势而为，那这一两个人下台后不是应该回到共和了么？为什么凯撒遇刺，专制愈演愈烈，帝制一直维持到几百年后，罗马覆灭呢？我们只能说，帝制是罗马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偶然。下面，我们分析一下帝制的几个社会基础。

军事扩张

布匿战争的时候虽然打的久，前后跨度超过100年，但是迦太基其实并不远，和意大利隔海相望，快船一周可达。大将领兵出征，通常是两名执政官中的一个，一场战斗几个月就结束。所以这百年战争，罗马换将无数，最终打败迦太基的将领虽然居功至伟，但是站在前人几十个将领的肩上，整体而言还是集体的胜利。

到了庞贝凯撒的时代，战争已经远在千里之外。庞贝征东，主要战场在土耳其，甚至黑海沿岸。前后打了五六年。而凯撒征高卢更是打了九年以上！战争一定是要大将在外独断专行的，罗马城里的元老院管不着，罗马公民也行使不了公民权利把凯撒们选下去，这长年累月下去，主将威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岂是坐在元老院里整天吵架的老头子们能比。那战争为什么要打这么久呢？并不是因为高卢大军有多难打，后期的战争其实主要是一种长期治安战，不是大兵团一战之功。凯撒大军在高卢杀人过百万，永久性地改变了高卢，也就是现在法国的民族构成。种族灭绝是不好听，但高卢的战功真分不到其他人头上。

还有一个问题：在布匿战争时期，士兵的主要成分是有产者，自耕农。到了苏拉时期和更以后，士兵就基本上都是失地农民，无产者。罗马军团服役期从12年不停地往上涨，最终到了20年这么久，大家伙无家无室，背井离乡，拼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衣锦还乡啊。这衣锦还乡，还不得靠主将领导有方？凯撒带兵抗命回意大利的时候，给大家承诺，事成之后，每个人都能在意大利本土置办一处小农庄！有了这种诱惑，叛国又算得了什么？

贫富分化

这意大利小农庄值多少钱呢？在当时，要十万。罗马的一块钱就能买瓶普通好酒，士兵一年的军饷是一千块，攒十万要不吃不喝一百年，根本不可能。而且，就算有了小农庄也其实算不得什么有钱人。罗马法律规定，要参加市政选举，家产要四十万以上。这四十万差不多就是普通人和有钱人的分界。那什么人能有四十万家产呢？

罗马的财富其实主要是靠战争以及后来的分省统治从各地掠夺回来。以西塞罗为例，他自命为官清廉，但做了一任西里西亚总督，搜刮了多少钱回家呢？一千万 。所以，他能在全意大利置下二十多处房产，其中，在罗马城里核心地段的豪宅就要接近一千万。当然，西塞罗和真正有钱人相比，还是小鱼小虾。三巨头里的克拉苏，共和国首富，净资产达两亿，是富人门槛的五百倍！当时，罗马全国一年的赋税收入是只有3.5亿，克拉苏真可算是富可敌国了。

在三巨头时期，共和国男性人口总数大约五百万。能挣一千块一年的，已经算小康了，士兵要靠在军队服役，拼命才能挣到这个数。但元老院里，人人都是百万千万富翁。大家都是罗马公民，但这公民和公民之间的差距够大了吧。何况小康之下，还有大多数勉强果腹的贫民。对于罗马的大多数公民来说，傍上凯撒庞贝这样的大佬，就有机会翻身做人上人，这区区公民权利又何足道？

地域差距

假如你是外地人，先不说是非洲或亚洲人，就算是意大利本土，例如米兰等地的居民。你为共和国服过役，或立过什么别的功劳，所以有罗马公民权利。理论上你也可以选执政官。可惜，选举只在罗马举行，要到市中心的Forum票箱投票。你去得了吗？

假如你是边远外省人，没有罗马公民权。罗马本地驻军到你家，打了你，侮辱了你的家人，拿了你的东西没有给钱。你上哪里跟谁说理呢？理论上，罗马有法庭专门处理罗马人和外省人之间的纠纷，法律也是貌似挺公正合理的。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到罗马城去告状。千里迢迢地，你去的了吗？去了之后，你有任何保障吗？

清廉的西塞罗能从一省搜刮出一千万，黑心的其他总督，就更是无法无天的土皇帝了。共和国五百万男性人口，90%以上是外地人，外省人，对于他们来说，民主和专制有区别吗？

甚至可以说，对草民而言，专制比民主更好。民主就给你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民主权利，而专制能给你带来遍布全境的皇帝雕像，仿佛神明。对普通人来说，一个半神的皇帝能带来不小的心理寄托，明显更强啊。

罗马的民主制度脱胎于一个城市的民主，虽然后来对于广阔疆域进行了一些改进，比如公民权的发放等，但在公元前这么原始的通信，物流，人流条件下，实在是无法推广到罗马全境，所以，一个更优越的制度取代了它。

皇帝是怎么来的

从苏拉时代开始，共和国的实际权力就被军阀们把持。三巨头就是典型的寡头政治。军阀们之间不可能共享权力，所以苏拉倒台后换成庞贝，克拉苏死了之后，凯撒和庞贝也不能共存，必有一战。到庞贝战败身死，谁也制约不了凯撒了，凯撒已经是元老院正式认定的终身独裁者。凯撒在元老院开会的时候被几十个元老一起捅死固然是悲剧，几十个元老一起上并不是因为凯撒是超人，要这么多人合力才能杀掉，而是为了人人手上都沾上凯撒的血，这也是一种投名状。

可惜，历史开不了倒车。凯撒死了，年仅18岁没任何军功的凯撒养子屋大维一入城就是新三巨头之一。凯撒的副手安东尼更是借为凯撒报仇的借口大开杀戒。最终，屋大维打败了安东尼，成为罗马帝国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这里皇帝一词不确切，因为奥古斯都名义上仍只是元老院一员，他甚至还偶尔来开会投票。有一次他来投票，一位元老对他说：

陛下您先投，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投哪里。

民主已死。

这不能全怨奥古斯都。就算是安东尼能赢，甚至是回到当年，让庞贝打败凯撒，又能怎样呢？

咪一鸠样。

参考文献

• Mary Beard, SPQR: 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
• 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