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婆

我的姨婆是我外婆的姐姐。她们姐妹三人，我外婆行二。我没见过我的小姨婆，所以理论上该叫大姨婆的她就被我简化为姨婆。她们家里还有四兄弟，所有人都出生在 印度尼西亚的古邦 (Timor Kupang)，她们家别的故事在我之前的文章提过. 我今天讲的是我姨婆年轻时的故事。

南洋

我姨婆她们家是南洋华侨，家境不错，开着一个不小的店，所有孩子都能上学。我姨婆小学毕业了，对妈妈说：

妈妈，我要上中学！

但是我们这里没有中学呀？

为什么三哥可以回中国，到上海读中学？

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都已经小学毕业了，家里店里这多活儿，妈妈还指望你帮忙呢。

不公平！我读书又不比三哥差，男孩可以上中学，女孩也要！

然后倔强的我姨婆开始绝食抗议，两个妹妹也一起跟着起哄。她们的妈妈被逼的没有办法，最后出了个折中的主意：同意她去上海读初中，但初中毕业立刻回家，换二妹妹（我外婆）去，然后毕业再换三妹。这样三个女儿都可以读到初中，以示公平，而且至少有两个在家，能帮忙操持家务。

三姐妹同意了。暑假后我姨婆远赴重洋，到上海投奔三哥读初中。这时她十四岁。

上海

我姨婆从闭塞的南洋小镇，来到了繁华的大上海读书。她们上的是上海有名的南洋模范中学，专门招华侨子弟。我姨婆读初中的时候，我三舅公读高中。

三年时间转眼即过。你猜怎么着，姨婆初中毕业仍不愿回家。家里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所以她没有上成高中。但是，他三哥，也就是我三舅公不仅依靠家里寄来的钱读完了高中，还负笈东洋，到日本去上大学了。我姨婆没有像三年前一样，埋怨家里对男孩女孩不公平，她要把自己的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她去报考了不收学费的女子师范学校，平时再打点零工，挣到了自己的生活费。笼中的鸟儿一旦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姨婆不回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他是我三舅公的同窗好友，才华横溢，也是来自南洋的华侨子弟，也和我三舅公一起去了日本读早稻田。这是我姨婆除了自家兄弟之外，交往最密切的男生。在上海毕竟离日本近些，回了南洋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回家，然后找个老实人结婚，开店，过和妈妈一样的生活吗？我姨婆不愿意。

他去日本后，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多，主要通过书信来往。春去秋来，我姨婆师范毕业，在上海找了一个小学教员的工作。然后，他学成回国，到上海找了份白领的工作。两人虽然聚少离多，始终以礼相待，但这么多年后，两人的感情终于要酿成美酒，她们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终生伴侣了。

这就到了1937年。

大时代

1937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八月，淞沪抗战爆发。战火一下子就烧到了歌舞升平的上海。这天傍晚，两人在外滩约会。他拉着我姨婆的手，郑重的说:

我们结婚吧！

我姨婆满心欢喜，正要答应，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船票，说：

这是明天晚上的船票，去新加坡。你跟我回南洋，我们结婚，然后在南洋各地宣传抗日，募捐，怎么样！

我姨婆脸色一下就变了，她正色说：

我认识你快十年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国难当头，你却要逃。你把自己当作是中国人还是马来人？你走你的吧。我不走。我们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然后，我姨婆掉头离去。留下他一个在黄浦江边不知所措。我姨婆回到自己家里，睡了一觉，到早上感觉有点后悔。昨天的话是不是太伤人了？还是给他打个电话，约出来再聊一下？

当天中午，日本人打进城了。华界租界交通通信瞬间断绝。我姨婆住华界的大杂院，他住在租界的亭子间。一条一百米宽的苏州河，就是咫尺天涯。几个星期之后还是一点音信皆无。我姨婆断了念想，就找了另一条出路。

其实我姨婆一直在参加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她们一些志同道合的进步女青年一起，决定走出沦陷的上海，奔赴后方。这是一个混搭的队伍，有小学教员，学生，甚至还有电影演员蓝苹（江青）。她们先到了武汉，通过周恩来养女孙维世的关系找到了共产党办事处，拿到共产党的介绍信，最后一直走到了延安。这是她们自己的长征。

在延安，我姨婆入了党参了军，做了个宣传干部。同时期到延安的知识女青年基本都被共产党高层瓜分了：林彪找了叶群，毛泽东找了江青。也有共产党高层追求过我姨婆，但我姨婆都拒绝了。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他。

新四军

1941年，皖南事变爆发。国军伏击了共产党在南方的新四军，军长叶挺被捕，余部四散突围。共产党要重建新四军，陈毅从延安带了新的干部南下，我姨婆正是其中之一。南下干部和老新四军突围干部见面联欢，在对面的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姨婆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不是他吗？

原来，他后来没有上去新加坡的船。上海沦陷后，他在租界里也是没办法，后来去了广东。正好叶挺在广东招兵买马，他毅然报名参加了新四军。叶挺也是南洋华侨，对精明强干，熟习日语的他颇为赏识，所以，他成了新四军军部的参谋。四年的时间，两个人虽然都在共产党阵营，但一个在延安，一个在南方，互相都没有对方的消息。

最后，男主角和女主角终于幸福的在一起了。还有残酷的战争，夭折的孩子，文革的风暴在等着她们，但我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后记

我没有见过我姨公；他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姨婆对当年她对我外婆的失信一直非常过意不去，所以对我外婆和她的孩子们都照顾的很周到。我外婆和她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但私下里其实对姐姐不回家，搞得自己没上成中学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今天，我姨婆，我外婆都去世多年，我突然想起这个大时代里小人物的故事。命运就是一个个的巧合，我们控制不了，但只要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愿意付出代价，总会有好消息在等着你。